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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潮汕,我的婚后考验是:拜不拜神 | 三明治

李丽琼 三明治 2020-02-11




编辑|童言


空气中的“老爷味”


“妈妈,我闻到了老爷味。”三岁半的女儿牵着我的手走着楼梯。


我刚刚从幼儿园把她接回家,我们一起去她奶奶家里吃晚饭。这一天是农历初二,老城区的楼房没有集中烧纸钱的地方,由各家自己备一个烧纸钱的桶在楼梯过道烧纸,潮汕人称之为“化可司”。空气中弥漫的这种微微呛鼻的味道,就是女儿口中说的“老爷味。”

 

在传统的潮汕家庭里面,初一十五拜祖宗,初二十六拜地主爷,是每半个月都要操持的事情。地主爷地牌位通常放置于厨房墙角边,有些家庭爷设置在灶台边,红色的长方形神牌,上书“地主神位”四个大字。地主爷是居住的土地的神明的称呼,也暗含曾经居住在这片土地的先人之之意。

 

每当这些要祭祀的日子,我婆婆总是很认真地准备。她是一个很勤快的持家妇女,平时没事也要这里擦擦,那里擦擦,她总是在前一天就准备好第二天要祭祀的物品,通常是水果、零食,很虔诚地祭祀,保佑一家人平平安安,健健康康。女儿对于这些“老爷味”日子也很开心,对于她来说,便意味着嘴里可有甜甜的味道,肚子可以感到满足。

 

“地主爷保呵,保呵平安顺顺。”女儿学着奶奶的样子跪下去祭拜地主爷。奶奶在旁边眉开眼笑地看着她说:“孙仔尚乖,老爷尚惜你。”因为对于祭祀我向来热情不够,结婚十年参与的次数屈指可数,女儿的表现,填充了婆婆内心的失落。

 

女儿祭拜完,兴高采烈地缠着奶奶问东问西:“奶奶,今天我们拜了什么,什么时候可以吃呀?”女儿和奶奶开心地聊着天,我本来也想去拜一拜,刚好电话响起,我接起电话走向阳台。这恰好是一个需要费点时间沟通的工作电话。

 

我在阳台谈着电话,眼睛的余光看到婆婆开始在收整祭祀的东西。五根香燃尽了,纸钱化完了,祭祀的东西也可以收到饭桌上了,这正是女儿感到心满意足的时刻。

 

我远远地看着她们的快乐,并不想去靠近。

 

 

妈妈小本子上的祭拜时间表

 

对于祭祀祖宗和拜地主爷这件事情,我是很回避的。我不敢和婆婆谈论任何祭祀问题,觉得不知者无过,知道了不去做,就显得有点不妥了。

 


婆婆没怎么读过书,一生围着家转。祭祀是家事中的大事,她特别地认真、虔诚。每一年的春节,每当家人谈论是否要外出游玩的时候,婆婆都是觉得自己是走不开的,因为从初一开始就陆陆续续要祭祀,正月初五神落天,初四晚上就要提前准备,婆婆觉得这是必须做的事情,是一种责任哪怕觉得有点累,她也要去操持。“有拜有保佑。”是她常常挂在嘴边的话。

 

和我婆婆的坚信、自觉不同,我妈在拜神和拜地主爷这件事情上,显得并不那么坚信。作为一名知青,她似乎并没有办法接受神明,却又因为嫁入农村家庭,不得不拜。

 

我的外公是无神论者,在土葬还被允许的时候,我外婆去世,是火葬后骨灰撒入大海,这被很多亲戚街坊称之为“先进”,在嫁人之前,我妈也不大需要去操持祭拜的事情。

 

然而,我爸是农村的大户人家,一年从头到尾都有说不上名字的祭祀,有的需要去乡里的老爷宫祭祀,有的需要在祠堂祭祀,有的是在各户的家里祭祀,而且每次祭祀的需要祭祀什么,怎么祭祀,都是不一样的。

 

我妈妈嫁入家门之后,我奶奶便告诉她各种祭祀的时间要求。并且因为我爸爸有着几兄弟,在祭祀这件事情上,还得和伯母、婶婶有所沟通和接触,以保证几兄弟的祭拜方式是一样的。因为细节繁多,我妈妈不得不拿一个本子记录下来。

 

记得有一次,我妈对照她记下来的奶奶说的祭祀时间表,碎碎念着:“这都不知道是在祭拜谁,都是不认识的祖宗。”在她的小本子上,写下了需要祭祀的时间和需要祭祀的物品,平时并不大经常拿出来看。

 


等到要祭祀的时候,拿出来照本宣科,准备好物品,按时按规料理完毕,再合上本子,脸上几乎没有出现过笑容。本子合上的那一瞬间,眉眼也舒开了不少,仿佛这些事情就可以暂时和她脱离关联。

 

我和我妈妈没有交流过祭拜的事情。但是小时候看着她操持的我,可以感受到她的烦躁和无奈。


之前并不知道这股情绪是从哪里来的,直到有了自己的孩子,每天的时间被孩子切割得支离破碎,有时间恨不得只在床上躺着。而我妈妈当时要自己一个人带两个孩子和操持家庭,爸爸工作繁忙顾不上家里琐事,这些从我奶奶嘴里冒出来“重点时间点”,对于我妈来说,大概像是老板布置了一项自己不大想做但是又不得不做的事情,有一点消极怠工的情绪。

 

和其他的家庭一样,每次拜祖宗、拜神、拜地主爷的时候,妈妈也会让我和弟弟跪下去拜,然后把你在家拜祭的过程说一遍,以对比和以下拜祭的不一样。我也一直习惯了这种随意的态度,并且心中暗暗设想和期盼,以后不要过不得不拜的生活。

 


结婚后的第一次祭祀

 

在步入婚姻之前,我曾经和我老公有过一次坦诚的对话,公开说明哪些事情是一定要做的,哪些事情是自己做不到的,看对方能不能接受。老公说他需要玩游戏,我说我需要一个人去旅行,需要房间里面有书架,还有我做不到那么认真去拜神。

 

其实和老公结婚之前在了解他的家庭的时候,也曾经想过在城区里面的家庭应该对拜神不至于像农村那么重视,结果没有想到我婆婆偏偏就是一个生活在城区里面却拜神虔诚的人。可能是因为她从小算是在城区的周边村子长大,家对她来说就是全部,而我的心还要被工作、各种各样的朋友、远方的世界所占据。

 

回想十年之前,第一次在婆婆家祭祀祖先,我还是经历着惶恐和不适。当我像以往一样跪下去,正准备随意一拜,然后站起来的时候,婆婆开始在我旁边说一些吉祥的话:“祖宗保佑,保佑全家平安,诸事合想,早生贵子。”我双手合十,婆婆在我旁边帮我向祖宗说话,这是我从小到大从来没有经历过的场景。

 

以前在娘家,我妈都是告诉我,就是这样双手合十一下就起来,我曾经问过我妈要说什么吗?我妈告诉我,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。对于去世的亲人,有时候我会在心里说一些悄悄话。可是对于面前这些正在祭拜的,从来没有见过的祖宗,我实在不知道要说什么,难道是:“初来乍到,请多关照?”

 

我琢磨着等婆婆说完我就起来,结果婆婆说了一会,停顿了一下,竟然又开始说起一连串的吉祥词,这个时候我才意识到。如果我一直不起来,可能婆婆就要一直找吉祥词说下去。所以我赶紧起来后退下来。

 

在潮汕,按照传统的轨迹,祭祖是有身份先后的顺序的,需要长者比幼者先,男比女先。但现在社会已经简化了很多,那个时候刚好我比老公先回家,就我先拜。等到我老公回来,我特意看了一下,他是怎么拜的。原来他是双手合十,随后手撑在椅子上,低头弯腰,连续三次,在这个过程中,婆婆在他旁边,帮忙说吉祥的话。

 

从此之后,为了躲避婆婆在旁边帮我碎碎念,那种场景让我觉得生疏和不习惯,还有一种被强加的感觉,我干脆自己说出声来:“祖公保佑平安顺顺。”,速跪速起。日子就在这种不拿上明面上的躲避悄悄流逝。

 


有一次在折纸钱的时候,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时候。婆婆也语气伤感的说:“也就拜到我们这一代了,现在能做就做,不能做以后的事也管不了。”我安静听着,没有说话,放下折好的纸钱,又去忙活自己的事。

 


不喜欢生活中的别无选择

 

日子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流逝,直到最近我们的新房子装修好,要搬去入住的时候,祭祀和拜地主爷这件事情,才又出现在需要关注的领域。如果是以前,我肯定是不想在家里设地主神位的,属于无法妥协的范围。

 

但是有一次朋友说自己不想在家里设地主爷神位,和他爸爸妈妈大吵了一架,爸妈都气病了,我又觉得有点动摇了。长辈一天天年老,能够少一点争执就少一点争执,最后还是决定牌位还是放吧,至于以后怎么拜就再说吧。

 

这件事情给我造成了很大的困扰,一方面觉得既然设了就得去拜,一方面又实在是不想去拜。

 

有一次同学聚会,有一位在公司做人力资源的同学吐槽,好不容易帮老板招了一个助理,结果老板让那个助理还要负责准备公司拜地主爷东西,自己拜地主爷,让公司同事也一起拜。那个助理之前是在广州工作,根本受不了这种安排,不到一个月就辞职了,又得招人。


有一个在当地工作的同学听完之后觉得不值一提:“这有什么呀,不就是拜个地主爷吗?也没有很复杂啊,买个水果零食点个香烧个纸,能有多麻烦。就是觉得工资不够吧。”

 

听着他们的聊天,我自己也在想,假如有一个工作有不少钱,但是需要兼顾拜地主爷,我会不会去做,不喜欢这种被强迫的感觉。

 

记得小时候有一次爸爸把荔枝掰开给我吃,我就非要吐出来。爸爸一生气一定要强迫我吃,那是新鲜的荔枝,他自己都舍不得多吃。那个时候我才5岁,又哭又闹死活不肯,给大人留下了一个不喜欢吃荔枝的印象。长大了和爸爸聊起来这件事情,我才告诉他我也喜欢荔枝,是如果一定要吃,没得选择,而且还要被别人强迫吃,这件事情我不喜欢。

 

现在,新房子没有设神龛和祖宗牌位,只在灶台旁有地主爷神位,在我的认知里面,既然设了,如果不去拜,也是有点不尊重,但是要说心甘情愿去拜,却也还达不到这样的觉悟。

 


女儿的天真,消解着我的回避

 

搬入新家之后,大多数时间,还是由婆婆去祭祀,我仍然采取回避的态度,能不拜就不拜。事情的转变是发生在女儿身上的一件事情。

 

我很喜欢我的女儿,我和她是无话不谈的好朋友。她适应幼儿园的过程有点长,有时候午睡还会闹点小情绪。有一天午睡的时候,她又想起奶奶,又想起妈妈,开始哭泣。

 

老师怕影响其他小朋友,让她到外面走廊稳定情绪。


回家后她对这件事情还是有点在意,觉得是老师批评了她。

 

为了安抚她,我和她说了很多话,都没有办法化解她的不开心和惧怕再去幼儿园。聊着聊着,一句让我自己都有点吃惊的话从我嘴里说出来:“没关系,外面也是地主爷的地盘,我们开学的时候,不是已经和地主爷打过招呼吗?地主爷保佑着整个幼儿园,她也会保护你的。”

 

是的,在潮汕,地主爷无处不在。幼儿园里都有设地主爷牌位,一般开学家长就会买上水果零食,带着孩子去拜。

 


女儿听了这些话,点点头,第二天上学的时候经过幼儿园的地主爷牌位,也念念有词:地主爷保佑我,我不害怕。

 

经历了这件事情,我仍很难相信地主爷存在,但关于祭拜,记忆里不再是妈妈的勉强自己,更增添了女儿的开心满足,情绪安定。

 

为了理清自己的头绪,我还特意去询问了很多人地主爷到底是什么。基本上有三种回答。第一种说是土地公,第二一种说是房子动土有可能惊动到的先人,第三种是泛指曾经居住在这片土地上的祖先,祭祀算是拜一下码头。拜神也不全是精神上的安慰和满足,也带有人情世故和功利的部分,地主也算是家神中的普通基层干部,并没有带着太多高高在上的色彩。

 

了解了这些之后,虽然我也并没有办法完全接受去祭拜,但每天回家看到地主爷牌位的时候,也没有那么排斥了,就当做是和先人长辈的一种联系吧。

 

昨天,我妈妈回我爸祖宅参与老爷宫的重建祭祀,我发现她现在对于拜神是一种不悲不喜的状态,让我和记忆里那个曾经为拜神有点烦噪的她有点对不上号。不管是我的记忆和理解有所偏差,还是说妈妈也跟自己和解了,对我来说都是释放出一种光明的信号,可能有一天我也可以这样不悲不喜。

 

因为这点光明,也为了免得婆婆在旧宅与新屋来回奔波,今天我自己第一次一个人拜地主爷,笨拙地点了五支香,到楼下小区的香炉烧了婆婆帮我提前准备好的纸钱,在烟熏上来的时候有一点灰头土脸的感觉。有点不适应,也有摇摆,但是回到楼上家里,看着正在拜着的咖啡、糖果和山楂球,这些都是我自己买的自己爱吃的,我的心中突然腾起一瞬的雀跃。


(本文图片均来自作者)

 

作者后记:


在三明治短故事学院,更诚实地面对自己。


报名短故事学院,一开始想逼一逼自己,希望能理清自己内心纠缠的困顿。我在小城生活,没有大起大落,但精神上偶有窒息感。


故事学院的流程很清晰,我是还挺享受这种指引。唯一比较糟心的是,连续受到同期学员写作实力的暴击,原本觉得自己还算比较会写,但比较之下就是渣。


这种暴击也不全是摧毁,更多是一种唤醒,让自己更诚实地面对自己:为什么要写作?特别想写什么?如果注定写不过别人,哪怕没有一个读者,还有什么是很想写的?


我把目光回归到我、我妈妈、女儿、我婆婆身上。她们都是我生命中很重要的人。我们是如此的不一样,却又彼此牵连。


一开始我以为我对拜神的态度是反抗的,毕竟像我这种基本不料理祭拜事宜的潮汕媳妇比较少,有点叛逆的味道。在书写以及跟导师童言沟通的过程中,我发现原来并没有如此剧烈,更多是纠结,摇摆。


写作过程中比较难的是,如何减少评论,减少碎碎念,用故事的手法去还原、剪辑和呈现。于是,我沉浸其中,回忆体会到当时的情感细节,又努力跳出自己的视角,在更广阔和纵深的角度去剖析自己。


所以收获的不仅仅是写单个的故事,对于自己日后的生活记录,写其他的文章,也有启发。


这个故事,一开始我也有过摇摆,是不是太小题大做了,也有点顾虑妈妈和婆婆看到会不高兴,但是诚实地面对自己的困扰,哪怕向前一小步,也是值得记录的吧。


导师童言话不多,但每次都说在点子上。我还挺喜欢这种交流状态的,感恩遇见,希望我们都能更好。


本文由短故事学院辅导完成。写作是一个仪式,让自己轻装上路,在秋天里写下自己的故事。点击了解短故事学院,或直接咨询三明治小治(little30s)。下一期11月14日正式开课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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